在防城港,我們有幸聆聽到廣西京族獨弦琴世家第七代傳人何紹老師給我們演奏曲子。他容貌清癯,氣質嫻雅,一看就知道得益于藝術的長久熏染。他身著深色衣裳,在頗有些幽暗的舞臺上顯然有點藏身的味道,他這樣做可能是為了突出音樂。那惟一的一根弦開始撥響的時候,悠揚、酣暢卻始終有點抑制的聲音不絕如縷,一下子打動了所有的人。
使人想到大海深處潛藏著的某種幽幽心事,想到雷電交加的暴雨之下,依然在海面上飛翔的海鳥以及海鳥的叫聲。叫聲里有一股子不容易被震懾的天然韻律。
他左手搖柱,右手撥弦,兩只手靈活得就像山林里一對互相傾訴的鷓鴣,又像是青草叢中一雙嬉戲追逐的野兔。這是手在時光中的舞蹈。漸漸地,我又看到,他似乎是在一條流淌著的河流上寫字和勾畫,信心十足而又漫不經心。真是一雙出色的手!這簡單的事物能發出如許天籟之音,離不開雙手靈巧的創造。手的靈巧來自于心靈的明亮。手的舞蹈,其實就是心靈的舞蹈。心靈幻化成動人的姿勢,才會喚醒那些沉睡在宇宙內部,激蕩在碧海深處的聲音。那些波浪與礁石的情話,那些月光下綿延如沙的心曲,統統被收藏在獨弦琴的琴身里。等待喚醒。看看京族人彈奏獨弦琴的技巧:揉弦、推、拉、拉揉、推揉,打、撞,搖,顫音、滑音等,這些字中,帶提手旁的有七個字,可見,手在演奏獨弦琴時的重要意義。簡單的手,同樣可以變幻得多姿多彩。手具有無窮的創造性。手的無限妙用不斷創造神奇!
照相機的閃光燈不時閃亮,像一道道模擬的閃電,照見了那張木質的琴,照見了背景的那幾叢小棕樹,也照見了老藝人始終靜默的臉。這似乎寓示著這琴聲足以穿越一切苦難和風雨。他或許真的會老去,但琴聲不會老去,幾千年來,在一雙雙動情的手中,琴聲破空而來,踏海而來。這玉宇間悠揚的樂聲,是不會輕易消失的。你迷醉,放心吧,就一定會有人迷醉。你手舞足蹈,就一定會有人手舞足蹈。那看不見,卻聽得見的世界如此迷人,在我們的身中,又在我們身外。我突然很感動,想流淚,琴聲掠過我的心靈,似乎有話交代,又似乎無話可說。它只是讓你的心,松一陣,又緊一陣,在一松一緊之間,讓你寂寞難耐,悲欣交集。經過海水千萬次沖刷的沙粒會更潔白,那么,經過千萬次琴聲沖刷的生命呢?會怎么樣?
京族人的表達很簡單,他們只需要一根琴弦。簡單質樸得讓人想流淚。
然而,他們豐富的思想和情感,全在這一根琴弦里,一個民族的含蓄和深情,一個民族生生不息蕩氣回腸的精神全在這一根琴弦里。
用來征服世界的東西其實并不用很多,也不用很大。不用敲鑼打鼓,不用高聲說話,用一根細細的琴弦就足夠了。京族小姑娘唐小媛在維也納金色的大廳里撥弄一根琴弦,就征服了在場所有人的心靈。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每一個人,有感情的人,他們的心中都有一根弦。你撥響你那根心弦,就會顫動到別人心中的那根弦。
別人那根弦其實是你這根弦的延續。一根弦,一條心,心心相印一根弦。因為它很簡單,很孤獨,卻完成了一件看起來相當復雜的事情,讓人感到不可思議,所以,獨弦琴會給人一種神秘感。據說何紹老師在國外演奏獨弦琴,結束的時候都有人買走他的琴,因為難以窮透的神秘而永久收藏。
在中國古老的樂器中,獨弦琴幾乎是最簡單的。它需要半邊破開的竹子,或者一節木頭做琴身,一根麻繩或竹篾做弦就基本夠了。竹子先浸泡在海水里一段時間,這樣就不容易開裂。如此簡單的樂器,居然有著悠久的歷史,早在殷代,它就出現了,經由樂師的手,把神o召喚。這神奇的獨弦琴,它幾乎是溝通天地神靈的圣物。難怪生活在南方海島上的京族人把它尊為民族之魂。直到今天,歷史也無法給它增添繁文縟節的內容,它依然是,簡單而純粹。只不過,麻繩換成了鋼絲,木頭做成的搖柱換成了牛角。無法想象,如此簡單的事物居然如此古老。古老的事物總是一再省略那些不需要的環節,保持純粹,才擁有年輕,仿佛古老的愛情。極致的美,往往來路是最簡單的。但人類若想要達到簡單的境界,也是不容易的。我曾經思考過那些四四方方的青磚,也是極簡單的東西,但我認為,即使是如此簡單的器物,也是人類歷經千錘百煉,熔鑄了多少咸咸的淚水,才使它臻于如此精美絕倫的境界。所以,越是簡單質樸的事物,越能喚醒我們心中的敬畏。又如我們在欽州看到的坭興陶,不用敷彩,不用上釉,經過燒制后,自然透射出一種近乎青銅器的光芒。遇到“窯變”,更是異彩紛呈。書寫了陶土和紅火最隱秘的遇合,不施粉黛卻容光煥發,一種讓人內心安寧的質樸和純粹是何等重要!坭興陶,這天生麗質的南國佳人,就是因為這樣絕無僅有的色澤獨步1300多年,至今經久不衰。
我們再來注視獨弦琴,它簡簡單單地從歷史深處走來,走到我們的面前來。它也曾被遺忘過,因為聲音不夠洪亮,不夠高昂,皇帝聽不到它的聲音,樂師把它丟在倉庫里,幾近絕跡。但它卻神奇地出現在盛產楠竹的北部灣京族三島,原因是,它的音調與京族人的語調相似。習慣海潮聲和椰風海雨的京族人已經把一切聲音裝進心底,然后在星光縹緲的夜里低低地吟唱出來,如癡如訴,綿綿不絕。 他們聲音的原質里,原本就暗藏了一柱孤弦的顫響。一弦孤唱萬古心。于是,他們與獨弦琴就這樣相知相戀千年。它與生命的呼吸和節律如此相近,因此,它其實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一就是一切,一切就是一。因為只有一根弦,所以,它必須獨自承受一切苦樂酸辛,沒有人跟它商量,甚至沒有人理解它的堅持。琴聲起處,會有多少人參透弦底弦外終古的秘密?
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獨弦琴和坭興陶都是北部灣古老的事物,它們一個弄出了聲音,一個弄出了色彩,都讓世界為之沉醉。究其因由,它們都因為展示了各自的獨特個性,一個是京族人聲調的個性,一個是欽州紫紅陶土的個性。
發現個性并找到讓其閃耀的載體,經過反復磨煉、探索,用智慧和靈巧使其升華,這也許就是許多事物獲得永久生命力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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